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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发布日期:2025-08-17 03:00 点击次数:156
正容談進學,曲筆發牢騷
——讀韓愈《進學解》
《進學解》當作於唐憲宗元和八年(813年),當時韓愈四十六歲,在長安(今陝西西安)任國子學博士,教授生徒。全文假托先生勸學、生徒質問、先生再予解答,故名《進學解》,實際上是感歎不遇、自抒憤懣之作。作者的開篇正容談進學,正如今日老師課堂宣揚正能量一般。然而由於學生與老師接觸很久,相互瞭解,因引發學生的質疑,遂以學生之口,宣洩滿腹牢騷。
韓愈的《進學解》堪稱中唐文壇的奇篇。此文作於唐憲宗元和七、八年間,當時韓愈身居國子博士之位。這一官職在唐代屬閑散之職,空懷經世抱負的他,始終難以施展才略,內心積鬱著壯志難酬的憤懣。正是在這樣的境遇中,韓愈借《進學解》的獨特筆法,酣暢淋漓地抒發了懷才不遇的苦悶與仕途蹭蹬的牢騷。
文章開篇,國子先生清晨步入太學,召集諸生立於館下訓誡道:“業精於勤,荒於嬉;行成於思,毀於隨。方今聖賢相逢,治具畢張,拔去凶邪,登崇俊良。佔小善者率以錄,名一藝者無不庸。爬羅剔抉,刮垢磨光。蓋有幸而獲選,孰云多而不揚。諸生業患不能精,無患有司之不明;行患不能成,無患有司之不公。”這番訓示從正面闡釋治學修身之道,言辭懇切,滿含勸勉之情。既強調學業需賴勤奮精進,德行要靠深思成就;又描繪出聖明時代廣納賢才的景象,勸諭學子不必擔憂考官的明察與公正,只需專注於精進學業、修養德行。這番話看似為諸生指引方向,實則暗藏玄機——這正是韓愈心中理想的人才選拔圖景,與其自身遭遇形成尖銳對比,為後文的情感爆發埋下伏筆。
話音未落,隊列中便有人笑著質疑:“先生欺餘哉!”隨後,這位學生細數師從先生多年的見聞:先生口中常吟六經文章,手中常翻諸子典籍;讀記事之書必提煉綱要,閱立論之作必探究精義;求學時貪多務得,無論大小皆不放棄;常常焚膏繼晷,終年勤勉不倦——“先生之業,可謂勤矣”。在捍衛儒道方面,先生駁斥異端、排斥佛老,修補儒學疏漏、闡發精微義理,追尋失傳的儒家道統,獨自廣搜遠承,力阻異端如障百川東逝,挽救頹勢似回狂瀾既倒——“先生之於儒,可謂勞矣”。在文學創作上,先生沉浸於典籍的醇厚意蘊,含詠其中的精華;所作文章堆滿書案,上溯姚姒古籍則渾厚無涯,傚法周誥殷盤則艱深古奧,借鑒《春秋》則嚴謹莊重,取法《左傳》則文采鋪張,參酌《易經》則奇妙有法,研習《詩經》則純正華美;下及《莊子》《離騷》、《史記》及揚雄、司馬相如之作,皆能做到同工異曲——“先生之於文,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”。在立身行事上,先生年少治學便勇於實踐,成年後通曉處世之道,行事進退合宜——“先生之於為人,可謂成矣”。然而,如此勤勉卓絕的先生,卻落得“公不見信於人,私不見助於友,跋前疐後,動輒得咎”的境地:暫任御史便被貶南方,擔任博士三年卻碌碌無為,命運仿佛與仇敵共謀,屢屢遭遇挫敗。即便冬暖仍見稚子號寒,年豐猶聞妻子啼饑,直至“頭童齒豁”,這般人生究竟有何裨益?學生的質問如利刃出鞘,將先生的卓越與困厄形成強烈碰撞,既深刻揭露了世道不公,更成為韓愈借弟子之口,對自身懷才不遇境遇發出的悲憤吶喊。
面對尖銳的詰問,先生緩緩回應:“吁!子來前!”他以三組精妙比喻展開論述:大木為梁、細木為椽,各類構件各得其所方築成房屋,這是工匠的巧思;玉札丹砂與牛溲馬勃、敗鼓之皮皆盡收備用,這是醫師的智慧;而選拔人才兼容優劣、量才錄用,正是宰相的治道。隨後提及孟子、荀子:孟子好辯而闡明孔道,卻周游天下終老於途;荀子堅守正道弘揚儒論,卻避讒於楚終逝蘭陵。這兩位“吐辭為經,舉足為法”的大儒,其處世遭遇尚且如此。先生借此暗喻:自己雖勤勉卻未入正統,言論雖豐卻不切實用,德行雖修卻不顯於世,能獲俸祿已是幸事,更不必計較得失。這番自謙看似自我解嘲,實則語帶雙關,在委婉措辭中暗藏對朝廷識人不明、用人不公的深沉諷刺。
《進學解》的藝術成就尤為出色,全文采用主客問答的賦體形制,以“客問”引“主答”,借“客言”伸“主志”,構思精巧奇絕。這種結構使文章層次分明,通過國子先生與學生的對話張力,將作者的情感與見解層層遞進,引人入勝。語言上駢散交織,排偶句如“業精於勤,荒於嬉;行成於思,毀於隨”“觝排異端,攘斥佛老”等增強氣勢,散句如“先生之業,可謂勤矣”等則靈動自然,既葆有駢文的韻律之美,又突破了其桎梏。文中比喻貫穿始終,用工匠選材、醫師用藥喻人才任用,使抽象道理具象化,既富說服力又具感染力。
縱觀全文,韓愈以“正容談進學”為表,以“曲筆發牢騷”為裏,在諄諄教誨的外衣下,酣暢淋漓地傾瀉著知識分子的憤懣。這篇文章不僅深刻反映了封建社會中正直士人懷才不遇的普遍困境,更以精妙的藝術手法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作出有力批判,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兼具思想深度與藝術魅力的經典之作。
附原文《進學解》
國子先生晨入太學,招諸生立館下,誨之曰:“業精於勤,荒於嬉;行成於思,毀於隨。方今聖賢相逢,治具畢張,拔去凶邪,登崇俊良。佔小善者率以錄,名一藝者無不庸。爬羅剔抉,刮垢磨光。蓋有幸而獲選,孰云多而不揚。諸生業患不能精,無患有司之不明;行患不能成,無患有司之不公。”
言未既,有笑於列者曰:“先生欺余哉!弟子事先生,於茲有年矣。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,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;紀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鉤其玄;貪多務得,細大不捐;焚膏油以繼晷,恆兀兀以窮年。先生之業,可謂勤矣。觝排異端,攘斥佛老;補苴罅漏,張皇幽眇;尋墜緒之茫茫,獨旁搜而遠紹;障百川而東之,回狂瀾於既倒。先生之於儒,可謂勞矣。沉浸釀郁,含英咀華。作為文章,其書滿家。上規姚姒,渾渾無涯,周《誥》殷《盤》,佶屈聱牙,《春秋》謹嚴,《左氏》浮誇,《易》奇而法,《詩》正而葩;下逮《莊》、《騷》,太史所錄,子雲、相如,同工異曲。先生之於文,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。少始知學,勇於敢為;長通於方,左右具宜。先生之於為人,可謂成矣。然而公不見信於人,私不見助於友,跋前疐後,動輒得咎。暫為御史,遂竄南夷。三年博士,冗不見治。命與仇謀,取敗幾時。冬暖而兒號寒,年豐而妻啼饑。頭童齒豁,竟死何裨?不知慮此,反教人為?”
先生曰:“吁!子來前!夫大木為杗,細木為桷,欂櫨、侏儒,根、闑、扂、楔,各得其宜,施以成室者,匠氏之工也。玉札、丹砂,赤箭、青芝,牛溲、馬勃,敗鼓之皮,俱收並蓄,待用無遺者,醫師之良也。登明選公,雜進巧拙,紆餘為妍,卓犖為傑,校短量長,惟器是適者,宰相之方也。昔者孟軻好辯,孔道以明,轍環天下,卒老於行;荀卿守正,大論是弘,逃讒於楚,廢死蘭陵。是二儒者,吐辭為經,舉足為法,絕類離倫,優入聖域,其遇於世何如也?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,言雖多而不要其中,文雖奇而不濟於用,行雖修而不顯於眾。猶且月費俸錢,歲縻廩粟,子不知耕,婦不知織,乘馬從徒,安坐而食,踵常途之役役,窺陳編以盜竊,然而聖主不加誅,宰臣不見斥,非其幸歟!動而得謗,名亦隨之。投閒置散,乃分之宜。若夫商財賄之有亡,計班資之崇庳,忘己量之所稱,指前人之瑕疵,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代為楹,而訾醫師以菖陽引年,欲進其豨苓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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